万科中层管理人员:股权之争形成了"诸侯分割"状态
文章来源:澎湃新闻网
“我们曾经有段时间认为管理层已经彻底绝望了,但突然又仿佛起死回生。”
6月21日早间,万科企业股份有限公司(万科A,000002.SZ)公布新一届董事会人员候选名单,刚刚正式成为大股东的深铁集团给出的提名13人名单中,6名拥有深圳政府背景,这也给万科明确打上了国企的烙印。
数日之前,澎湃新闻与一名万科的中层管理人员进行了一次对话。
在被认为“大势已定”的情况下,从他的表述中,作为一名员工看到的是仍有困惑未解。一方面,股权之争使得集团“中央集权式架构”下放,地方公司获得了更大决策权从而形成了蒸蒸日上的“诸侯分割”状态;另一方面,管理层的不确定性,则带来了不可避免的人心思动。在下文对话中,该中层管理人员选择了匿名,以“万科员工”的身份亮相。
6月21日,新董事会候选名单浮出水面,也有万科员工发出感叹:风雨见彩虹。
变化:从“中央集权”到“诸侯分割”
这场发端于2015年下半年的股权之争从宝能系的不断增持,到2015年12月17日一份王石内部讲话公开挑起与宝能系的矛盾,一场大规模的公司并购与反并购的攻防战进入大众视野。在此后两年时间内,对外抵抗“野蛮人”的同时,万科内部也出现了一系列变化。
澎湃新闻:你是什么时候进万科的?
万科员工:2012年。最初的印象是非常好的,这家公司对外界尤其是政府层面还是比较阳光的,这对于一线城市比较成熟的政府部门有独特的吸引力。因为阳光,和政府招商引资的沟通更多的是通过品牌感染力、产品接地气、物业亲和力等,来打动对方,高层政府官员也愿意和万科多聊点提升整个项目所在地品质的话题。
这在我们后来具体对接项目的时候特别能感受到,别人容易信任你。到现在我还是觉得万科的整个架构,在整个地产行业内是非常非常优秀的。
澎湃新闻:股权之争后出现了变化?
万科员工:再完美的架构需要靠人来执行的,所以人是这个体系里面最关键的一点。作为万科集团内最基层的管理者,最大的感受就是自从股权之争进入第二个阶段开始。应该说,就是万科管理层正式回应了,第一个阶段就是宝能的不断增持,万科方面或者外界方面并没有太多的反应,从管理层开始发起反抗了,直接有冲突之后,接下来就感觉整个内部管理状态就开始出现变化。
这种状态传达到最基层项目上面的表现就是,原来万科的管理架构三层管理,集团——区域——城市公司的具体项目,再到下面的一个个项目。那个时候,区域相对来说是弱化的,集团是非常强的管控,所有的人事权、资金权,区域只是个监管机制,由集团下达到区域、城市公司,再到一个个项目,每一个项目都是集团利润的来源,是一个几乎直接对接的实体。
但是自从股权之争之后,给我的感受就是集团的权威一步步丧失,区域影响力慢慢增大。广深区域、上海区域、北京区域,从三个区域的区首兼任本区域核心城市公司总经理这一点来看,区域有实体化倾向,这就形成了蒸蒸日上的“诸侯分割”,中央集权开始丧失。
上海区域的热带雨林计划发布会是比较明显的例子。以前类似这种大型的战略性决策会有集团大统筹,某一个区域可以先打造试点,试点经验成熟之后,如果可值得推广的话那应该是上报集团,由集团来负责推广,而不是由区域公司自己进行推广。这在过去是很难想象的。
澎湃新闻:你认为这种模式并不好?
万科员工:也不是完全不好,区域权力增加可以增加区域的积极性,而且我们觉得我们的决策时间也变短了。但也有一些其他问题。最简单的大家不知道你在那边的东西这边是不是有人做,就分成有万科ABCD了。有一些资源在北京可以做,那我在上海也可以做,我在上海可以做那我在广州深圳也可以做,没有一个市场统筹的管理,管理只有横向没有纵向了,就这么简单。
我觉得这样下去的话整个集团的品牌影响力是会下降的,区域的话语权在增加,各自都是干自己的一个小范围。
澎湃新闻:出现这种状况的原因是什么?
万科员工:我想是因为大家都不知道这个中央是谁,以前很清楚谁是管理者,我们知道我们的任命是来自于哪里,但这些人是不是还会在下一届董事会上出现,是不是还会掌管整个庞大的机器的运行,没有人知道。出于自保,这个是高层的事情,我不知道是主动还是被动,事实表现出来的就是从未有过的区域的强大,这是最明显的表现。
以往所有人事的任命权,包括投资项目的决策权,一下子下放到区域层面,集团的管控相对来说会弱很多。以前投资项目决策主要是报给集团的投资决策小组。后面就是城市公司总经理在管。
对下面来说,其实是很不利的,因为作为一个管理者,我管理我的团队,一定是我能对他有所触动,他的前途是我能把控的,说白了就是人和钱怎么把控,如果这些东西集团没有办法掌控的话,还是回到那句话,再好的体制,也得看什么样的人运作。集团里面,原来是一条心,一个方向。一旦下放到四个不同的区域,我觉得每个区都有每个区不同的想法,这势必会造成体制内部的摩擦和利益的相争,会影响这个效率。
我不觉得这次股权之争给大家带来多大的好处,相反,一个很明显的现象就是有些区域公司领导人、城市公司领导人,会放弃原本可以快速推进项目的一些机会。
澎湃新闻:怎么理解?
万科员工:就是在集团管理层非常明确的情况下,如果这个项目在三年内可以做成,那是你的成绩,但是如果你做完之后,管理层突然换掉的话,这些成绩应该向谁来表现。所以,当你没有看清楚上面的管理层是谁的时候,最好的自保方式就是拖。
我们现在有许多项目为什么迟迟没有推进,这不符合万科一贯的效率原则,我不觉这些这么睿智的领导会想不出办法,办法一定是有的,这是我觉得股权之争给大家带来的迷茫。
做一件事情总归是需要目的的,被公众认可也好,企业认可也好,如果管理层都动荡不安,大家不清楚谁能给自己带来明确方向的人,一动不如一静。所以会影响我们的效率。在有些方面,和政府的合作方面会有一些摩擦产生。
离职:我知道管理层都曾经找过退路
2016年3月、4月的时候,万科的高管们成为猎头挖角的对象。这也使万科管理层感受到了压力。明显的表现是,受到股权风波影响,不少房企同行纷纷对万科进行挖角,2016年上半年万科总部员工的离职率已经与2015年全年持平。
澎湃新闻:似乎万科去年的离职率特别高?
万科员工:我听说的数据很大,但是每个月邮件发出来的也就只有十几个,也有人说是公司怕影响不好,邮件故意弱化分化了。离职有很多很多的原因,有个人感情因素,也有个人寻求更好发展渠道,也有因为上面换新领导来要磨合,这种磨合要么选择继续留下来要么选择更好的平台,各种情况都有。企业有企业的考虑,员工能给自己做主的机会并不多。
我们有一段时间对公司前途特别迷茫,主要是两件事情,一个华润跟它的决裂,还有三个董事代表提反对意见,当时就不明白管理层为什么要跟华润闹翻,我们一直觉得华润是我们可以依靠的对象。还有就是后来宝能提出要改选董事会这件事情,这可能是最大的麻烦。
当然很多事情不是我们这个层面的人能够知道的。但我知道万科的管理层确实在股权之争最惨烈的时候(编者注:具体是指2016年初)是给自己准备退路的。但这个过于隐秘我也不方便补充,我只能说是有,确实是有。
澎湃新闻:公司后来有什么措施吗?
万科员工:去年(2016年)股权期间比较紧急的时候,曾经有过一次凝聚力大会,具体时间我不记得了,大概是半年或者三季度的管理层会议后,作为一个专题提出的,参与范围是地区公司责任合伙人、城市公司各职能平台第一负责人、各项目项目总、各事业部营销总,商业资产公司各总监,产业资产公司各总监等。当时大会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安抚人心。这是从集团下达下来的,然后到各个区域,我们会有人员盘点,那会儿就很担心人员的流失,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留住核心人员。
后来到了去年大概9、10月份的时候刚刚调过一次薪,幅度还可以,有30%左右的上下浮动,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调整。但今年一季度的奖金又没发,大家担心是不是就不发了,这就意味着把上涨的薪水再降回去,大家就都有点不满意,所以猎头一听说又开始行动了。
对一般性的企业来说年后通常是大规模离职潮,但万科反而是这两个月超过刚刚过好年的离职率。我相信可能这是股权之争的一些(影响)。当然这可能有公司瘦身的主观的因素。
澎湃新闻:瘦身具体指?
万科员工:强制性的裁员,(2016年)年底的时候提出的,一个我也没看懂的瘦身计划。年底考核的时候确实有提过,就是末尾淘汰制,哪怕是业绩达标的也是有指标的,但是跟现在的比起来,我觉得还不是特别明显,我觉得末尾淘汰制每个企业都会有,这是优胜劣汰的很自然的选择方式。我不知道这是主动选择还是外因影响,这段时间离职的人员非常多。
澎湃新闻:讲讲对你本人的影响。
万科员工:从我本人来说,2016年3月、4月份的时候是接到猎头电话最多的时候,我当时就跟他们说在股权之争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说法的时候,我还是想和公司共度患难的。因为我觉得万科对我帮助非常大,不管是否会最终离开,我不希望在那个时候雪上加霜,手上管的项目如果因为我的离开而出现什么问题我会非常心疼。
实际上可能现阶段股权之争才对员工的利益产生影响,之前对员工的利益影响并不大。受影响最大的应该是基层和中层的管理人员,因为你不知道你的晋升通道是谁,因为我们每个要往管理岗位做的人更想知道谁对我负责,对我负责的人不确定的话一定会影响积极性。就像我管理的团队,“项目总”如果心思都不在项目上,想换方向或者自己找后路的话,这个团队一定不稳。股权之争对整个万科团队的影响就在于此,因为你瞒不住。你认真工作赚取业绩本来是想有个人给你认可的,获得一定反馈的,但如果这个人因为股权之争或者管理层的动荡离开的话,或者派新来的领导来的话,你的业绩认不认可也是个问题。
未来:“你们还是自由经济体的身份吗?”
当股权之争最终落定,外界对于万科确有了新的疑问:万科原来的效率可能是在自由经济体制下产生的,一旦纳入体制内,你们还能跟之前一样高效运作吗?
澎湃新闻:你刚刚说的都是内部的影响,对外呢?
万科员工:肯定也是有影响,包括在银行体系内的一些授信、资金的流转,这是在最初的阶段,金融授信伙伴会有一些疑虑,担心股权变更后自己的实际合作方变了,而他们又不太希望跟这类公司合作。
从投资角度来说,主要影响到两方面,一方面是并购类的,还有就是和政府的合作。我们想获取新的项目,本来我们是觉得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有很好的品牌,我们之前做的贡献也很多,可以把之前的一些经验带到新的地方来尝试,别人就会很敏感地说,“未来你们说的还算吗?还能按你说的这么来做吗?”包括到后来恒 大的介入也让事情朝着更不确定的方向发展。
澎湃新闻:怎么看以后的“国企”身份?
万科员工:这一点我们自己也有点困惑的,还有就是与合作方的合作,比方说跟国企的合作中,很重要的一点是未来是否我们来操盘,万科操盘最大的优势可能是我们是体制约束较小,是民营经济为主体的,不用像国企那么死板,但在不确定因素下,未来有可能是股东方变化的话,你还是自由经济体的身份吗?
就像现在,万科如果是国有控股的话,那么所有手续都要像国企一样,效率你怎么保证?再好的机制你也得在相同的体制下才能发生效率,现在你怎么办?这是我从自己的接触中非常清晰的一个感受。
现在回头来看,王石对目前的局面应该是早就有数了。去年我曾经和王石吃过一次饭,当时王石表露出来的心态是很好的。感觉事件至少是按照他的设想在发展,可能不是要在某个具体的时间出来,但至少管理层的大致方向是朝着设想走的。
怎么说呢,我们曾经有段时间认为管理层已经彻底绝望了,但突然又有了起死回生,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。
(注:应采访者要求,文中身份做了隐去处理。)